陈忠实
(1942.8.3-2016.4.29)
纪念陈忠实先生逝世7周年
谈到自己的文学写作,陈忠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里告诉人们:“我在‘文革’前一年刚发表散文处女作”。那篇散文处女作,便是发表于一九六五年三月八日《西安日报》的《夜过流沙沟》。这说明,作为陈忠实最先掌握的文学文体,散文在他的文学写作进程中,具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陈忠实从一九六五年开始写作,到二〇一五年因病搁笔,创作持续了整整五十个年头。但他追求高远,态度严谨,勤于思忖,慎于动笔,所创作的作品,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数量都并不很多,甚至屈指可数。一部长篇,九个中篇,三十多个短篇,六十多篇散文随笔,几乎就是他的全部文学家当。可以说,在当代作家中,他应该算是低产又高质的作家的一个典型。在散文方面,陈忠实陆续出版过一些集子,如《原下的日子》《解读陕西人》等。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本散文集,收录最为全面,编排也颇为用心,称得上是他的散文写作的集大成之作。散文集分五辑,收入了他不同时期撰写的谈家乡故土、花鸟树木、远足行旅,亲情友情、人生感言等五个方面的散文作品。这些作品中的一些篇什,在当时发表时候或结集出书之后,都陆陆续续读过一些,大都有一定的印象。这次又重温重读,不仅感受依然熟稔和亲切,而且又有不少新的感触与新的启悟。陈忠实的散文写作,涉及的题材相当广泛,时间的跨度也比较漫长。但他的散文作品,有一个清晰可见的脉络,那就是围绕着家乡的各种记述,有关儿时的往事回顾,以及与此相关的说长道短。因此,他的散文写作,整体来看,乡土记忆是主线索,乡土情思是主旋律。
《白鹿原》首发《当代》1992年6期、1993年1期
陈忠实是从位于西安郊区的西蒋村走出来的,西蒋村离西安市区五十多里,背后有黄土高原,门前有潺潺灞河,属于半丘陵地带的乡间农村。生于斯、长于斯的陈忠实,本质是一个农家子弟。因此,他的许多散文篇什,诉说儿时的生活也罢,忆述青春的苦涩也罢,都带着浓郁的泥土的味道。如,小时候从“能吃一个馍”开始,学做各种农活,既要“割草”,又要“搂麦子”(《儿时的原》)。还有,骑在父亲的肩头,到原上原下去看秦腔小戏(《我的秦腔记忆》)。开始上学之后,父亲冒着大雪跋涉五十多里路把馍馍送到学校(《家之脉》)。在这些往事记述中,不仅儿时的生活、家乡的一切,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而且内中溢渗着的深挚的亲情,浓郁的乡情,令人可触可摸,可亲可感。如在十二岁时,带着母亲给自己织就的“一条红腰带”走出家乡,到三十里外的灞桥区投考中学(《汽笛·布鞋·红腰带》)。又如作为地道农民的父亲,为了供孩子们读书,卖粮卖树买柴,陈忠实颇有意味地称这可看作是“没有文化的父亲”的“文化意识”,而这才是家里最可称道的东西(《家之脉》)。还如父母每次送自己出门的眼神,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三九的雨》)。真实的往事陈述与意味深长的话语中,内含着一种深切的怀念,真心的纫佩,无言的感恩。由西蒋村到灞桥区的二十年,陈忠实从中小学生到民办教师,从公社干部到文化馆员,身份几次转换,但家乡作为“心灵中最为重要的一隅”,始终是他乡情的寄托,心灵的归依,乡愁的港湾。他在八十年代之后,全家搬到了市区里居住,但他还要经常回到西蒋村的祖居老屋,或拔草,或折枣,或与乡党说说家长里短,心里顿然就沉静了下来。“沉静”,是陈忠实谈到回家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追求沉静,享受沉静,是身心放松的需要,是甘于寂寞的需要,更是接通地气、系连乡情的需要,乃至是情感回家、精神回归的需要。
《白鹿原》手稿
这些文字记述,你慢慢咂摸,会从中领悟到更为深层的意蕴。那就是在诉说乡情、寄托乡愁的叙述中,还在讲述着家乡对于自己成长的哺育,乡土对于个人性情的陶冶,生活对于文学追求的成全。这种哺育,无所不在;这种陶冶,无时不有;这种陶冶,细雨无声。他既体现于麦收时节来自土地最为诱人的香味,以及乍暖还寒时,斑鸠以“咕咕咕”的叫声“催发生命运动的春的旋律”;还体现于困难时期“母亲的苜蓿麦饭槐花麦饭”,父亲卖柴供儿子念书的举动。当然,也包括了上小学时,因供不起学费,无奈休学一年;上高中时,想去当兵,却因种种原因与军徽擦肩。对于生活中的这些酸甜苦辣,陈忠实渐渐把它们看作是“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一面承受着生活困窘与困惑,一面把目光投向文学。这些来自家乡与家庭的点点滴滴,来自少年与青年时代的磕磕绊绊,深刻影响着陈忠实的人生成长,锻造着他的性格与性情,使他成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里的“这一个”。西蒋村——陈忠实,陈忠实——写作者,就这样密切地相互系连,就这样浑然地密不可分。
陈忠实的老家,有一条沙石路。陈忠实说:“我的一生其实都粘连在这条已经宽敞起来的沙石路上。我在专业创作之前的二十年基层农村工作里,没有离开这条路;我在取得专业创作条件之后的第一个决断,索性重新回到这条路起头的村子——我的老家。我窝在这里的本能的心理需求,就是想认真实现自己少年时代就发生的作家之梦。从一九八二年冬天得到专业写作的最佳生存状态到一九九三年春天写完《白》书,我在祖居的原下的老屋里写作和读书,整整十年。这应该是我最沉静最自在的十年。”行走于沙石路上,写作于原下老屋,由此去感知生活和侍弄文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向人们诠释着一个作家的行进旅程乃至成功秘诀,那就是不弃乡土,不离家园,以乡土的舞台、乡民的立场、平民的美学,在文学写作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在陈忠实的散文作品里,人们读到了乡土对于作家无形的培植,生活对于文学无声的滋养,也能从他的另外一些作品的文字里,读到写作对于现实的自然反馈,文学对于生活的应有反哺。如《我看老腔》一文,讲到他把感动了自己的华阴老腔引入到《白鹿原》的话剧与同名电影中并为之改编唱词的经过,这使鲜为人知的华阴老腔空前活跃起来。而这个不经意间的小举措,之后更是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大成效,华阴老腔由此得以复兴,获得新生,被人们誉为令人震撼的“乡间摇滚”。文学作品的能动性与影响力,也于此得到充分显现。更令人为之称奇的是《愿白鹿长驻此原》一文里,他扼要讲述了家乡狄寨原改名白鹿原的经过。作者说道:“汉文帝葬在白鹿原西北的原坡上,原坡根下流淌着灞水,文史典籍称为灞陵,这道原也被改名为灞陵原,民间却少有人说。自北宋大将军狄青在原上屯兵驯马,这道原又被改换为狄寨原,一直沿用至今,白鹿原的名字早已湮灭以至消亡了。近年间,因为拙作《白鹿原》的发行,这个富于诗意也象征着吉祥安泰的白鹿原的名字又复活了。白鹿原名称的重新复归,恰当其时,多少代人期盼向往的富裕和平的日子已经实现,却是改革开放的科学而又务实的富民国策实施的结果”。这一表述实在过于低调和自谦,实际上现实的狄寨原改称白鹿原之后得以不断兴盛的首功,当属小说《白鹿原》及其影视改编作品发生影响的催生与促动。这也是作家陈忠实从自己的角度,以文学的方式,对养育了自己的家乡故土,所做的自觉的反馈与主动的回赠,并以这种方式彰显文学的力量所在,同时他也由此续写了自己的文学追求,延续了自己的文学生命。这些,看似有些偶然,实则内含必然。陈忠实的散文,大多属于叙事性散文,他无论描写什么,叙说什么,都有自己的大致路数,这就是不事雕饰,直抒胸臆,本色为文,披心相付。因此,质朴与清奇相兼备、澄明与醇厚相融汇,就构成他散文写作从叙事到语言的鲜明特色。这看起来寻常又平易,但却别有文章,自具内力。清代著名文史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关于写作有一段名言,极力赞誉作文的清奇与清真。他说:“仆集文律,不外清真二字。清则气不杂,真则理无支也,此二语知之甚易,能之甚难。”
章学诚的这段有关文章的名言与评语,有助于我们理解陈忠实的文风与文气。可以说,陈忠实在他的散文写作中,以袒露本真的心境和持守本色的追求,营造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从以上的阅读感受和诸多意涵来看,陈忠实的这部散文集,无论是对于人们了解陈忠实其人其文,还是知晓生活与作家的关系、乡土与文学的奥秘等,都自有所获,大有裨益。